已经离开

【南北双一】氤氲语

#1007联文存档

#一次放飞自我的尝试,多有不足还请见谅

#或许会有番外,如果我有空

#两位属于音乐和彼此,ooc属于我



BGM:洛天依 - 《氤氲语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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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程昱随家人初至沪上,四月栀子花还未当季,矮丛里探头探脑冒出些米白的蓓蕾尖,偶有几朵颤颤巍巍开一点儿,香得幽微,被弄堂里的烟火气一搅就全没有了。



宅子是早定了的,不比旧地族屋修得几近铺张,倒也宽阔敞亮。下人们正往屋里搬运木箱子,死沉死沉的几十口,取出迁徙时割舍不下的一切填充此地的新壳子,重组出一个“家”的氛围。



其余各事还未安排妥帖,家长忙着外出应酬干脆给他一道门禁,小少爷被困在尘土飞扬的屋里空转悠好几天。晚饭时便一迭声地咳呛,刻意要叫蔡太太心疼,遂令蔡先生也松口,命管家明天陪他去学校报到完了,可以再出去转转,但不许跑远。蔡程昱应得比老赵快,十几岁的嗓子脆生生掐得出水,刚刚的嘶哑半分也没有了,又招蔡太太给他腿上一拍,嗔骂他愈大性子愈是顽劣,要放出去定是野得几年不着家。



“哪儿能呀,我怎舍得下爹娘!”



却是空碗一放,又追着门口的猫儿跑走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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钟楼顶上按点撞出十下闷响,扑棱棱飞起新一轮的鸽雀。蔡程昱撞见一本闲书看了半宿,第二天要外出的兴奋也被削成困倦。钟声自上而下撞进他耳朵里,倒是让他一个激灵清醒了些。



走不了一刻钟就到一处新式学堂,门口的黑铁栅栏气派得有些冷傲,看门的大爷倒是好讲话,笑眯眯问了些话便放他们进去。报到处老师也利索,几下手续办好,蔡程昱就此也进了这儿的管辖名单。只是程序走完却多一句嘴,老赵回两句,就此兴致勃勃聊起来。他听得无趣,便做乖样子告个假,自个儿溜出来探索新地盘。



学院花圃里也是栀子花,有人打理便开得精神些,但仍是不多,重瓣的白,根儿上还夹着青绿,没熟透的模样,他跟着和风往教学楼里钻。



还上着课呢,教室有窗对着走廊开,学究气的教员把戒尺敲得乓乓响,底下学生噤若寒蝉,或者依蔡程昱看更像老家院子里被阿黄吓到的鸡仔儿。——阿黄是小他七八岁的弟弟,老蔡家看门狗一族的新鲜人。想着实在太滑稽,又忌惮着那头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儿,他只好捂着嘴嗤嗤发笑,肩头直抖,白色衣领也连带着一颤一颤,蝶翼或花瓣一般。



“噗嗤。”



却听得静默初夏里另一只蝴蝶扇动翅膀。



他抬头,窗里头也有个人低着头笑给衣领听,晨光恋慕他投下半片阴影,蔡程昱看过去只得见他清秀的侧脸,眼尾略略上挑,笑起来就眯成猫儿瞌睡似的狭缝,面皮白的几近透光。



少年人似有所觉察,先敛了嘴角弧度再回眸,眼底还有笑意没来得及收拾好。见着陌生人也不闪躲,摊明白的打量和好奇干干净净,蔡程昱一时被这目光牵住愣怔在原地,不知该怎么行动。



讲台上先生发够了脾气,拣粒粉块继续写板书,教室里气氛也松活下来,又有几个人往窗户这边瞥。蔡程昱转头欲走,却听得窗里头有人唤他,气声嘶嘶带着点哑,“哎,同学,同学!”



返回去,刚刚那人隔着窗台给他递了颗奶糖,手指尖的温热一触即分,见他收下才笑眯眯再开口。



“可别让先生知道我上课走神啊!”



“哦,哦,好。”



——但我还不是你同学,也不同先生讲话,甚至连你名字都不晓得?他恍惚在少年的笑里,直到老赵过来找到他领出去,才想起来这样那样的不晓得。



蔡程昱只有剥开奶糖放进嘴里,嚼出满口软糯的甜,像极了园圃里氤氲的栀子花香。



衬得满街新奇事物失了颜色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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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当他也跨进那间教室门去,站上讲台,身背后的黑板才端端正正写上“蔡程昱”三个字,再对上那道目光便得以自在几分。还好还好,前日里凶神恶煞的老头儿只是临时代一堂课,日光正当好,他甚至有心情想些他事。



“那这样吧,程昱,你就坐张超旁边吧。”



哦,哦,他叫张超。



目光的主人应声站起来,让他得以挎着书袋三两步赶到边上来,先一步给他拉开凳子,非是拖拽,轻轻端起来平移在放下,摆之端正,做之得体。窗外人也成窗边人,蔡程昱便多看他一眼,轻轻还声谢谢。



“不谢。唔,你,领口好像不太齐整。”



蔡程昱有些恼,刚积蓄了些的好心情骤然低落下去。大户人家的小孩也讲究,这跟被指着鼻子讽讥衣冠不整有甚么差别?连带着张超也有点儿面目可憎了,即便昨天还为他的样貌所蛊。



虽然,虽然,确是他早上贪睡了半刻钟致的。



还没来得及应,那边就伸出手来替他捋平了衣领,手上力气温和,却也没给他推却的机会。他缩了下脖子,只好再同人道一声谢。



“都说不必谢了,都是同学。”



蔡程昱没再应声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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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堂课总叫人昏沉欲睡,他撑着眼皮听完,好容易捱到下课,正欲伏下去补个眠,又被旁边人叫住了。



“蔡程昱同学?”



“……你这,你这叫得我好生分。”



他本能地觉出僵硬,同昨日的澄澈自然全不同,叫他不太舒坦,下意识接口,“可以叫我蔡蔡,叫昱宝也可以,家里叫的小名儿。”



话一出口就悔了,但覆水难收。他也想不清自己为何对他如此坦诚,连这般亲密称呼也直白相告。



“昱,宝?”张超果然捻着这个名字,还没变完声的嗓子本就低哑,轻言细语竟念出些缱绻味道。蔡程昱猛地一个激灵。



但他只低笑一下,摇摇头,“还是叫蔡蔡吧。你叫我超儿就可以。”



“行,那超儿刚刚叫我干嘛?”



“咳……我是想说,你才自宿城转来,可能会有些不大适应,若是有什么问题,都可以来问我。”



“那敢情好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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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青人的熟络自是迅速而理所应当的,同窗之谊初见时便牢牢扎根,随日历一页页翻过也飞快地抽条生叶,于申城愈演愈烈的盛夏偷得一隅蔽荫。



学堂里用同一张草纸解算术题,课间分同一包饴糖,下了学也要同走,夕阳还未沉没,流心咸鸭蛋黄的光辉照耀四方,蔡程昱笃定它产自高邮,信誓旦旦到押一根铅笔作注。



彼时担竹挑子的小贩已经吆喝上了,叫卖声穿街走巷,是即将入夜的号角。两人便停下来,摸空了衣兜换一大海碗馄饨,两个勺儿比赛着搅,并不图饱。荠菜没有好鲜,还是肉有吃头,包得没昨儿好。边吃还要咂着嘴品评,仗着人小可不看眼色,嬉笑挤作一团。但明天还来。如若最后碗里只剩一个,便剪子包袱锤,公平公正。



蔡程昱向来算不得强运,曾有连着一星期都被张超捡了漏,忿忿闹了半天脾气,被半把奶糖外加一朵柔白的栀子哄好。那日他抿着甜,珍而重之把花摆在枕边,以期梦里得有馥郁幽香,醒来却觉耳边一凉,原是自己翻身做了摧花辣手。



这回再气也只能气自个儿。



日子窜得飞快,眼下期末大考将近,两人约好放课便回家温书不再瞎玩儿。于是这最后一回馄饨竟吃出些临别的意味。



“行了行了,蔡蔡你那什么表情。”



张超坐小马扎总看着不太协调,一双长腿无处舒展,坐姿又从来端正,便无端显得有些委屈。但他捏着勺儿捞馄饨又从来不紧不慢,一派从容。——若是跟他抢着吃的不是蔡程昱本人的话。



“考完了假期还有那么长呢。”



“长?!哪里长?!……旧时人说春宵苦短,我看最短不过闲散日,总是这样,好多事都没来得及做,假期一溜烟就跑过去了。”



小蔡同学拍了下小桌板,嘴唇要撅着,盛挂少年人干净的郁闷,被夕景抹了些带闪的朱色,叫张超有些移不开眼。



“看来蔡蔡的暑期早就计划满了呀——就这么有信心拿头名?”



“嘁!我不拿就能归你拿?”自他转过来起各科小测的最高分就常常易主,教师们自乐得多一优等生,交情之外原第一张超也一直同他较着劲。



“啧啧啧。打个赌?”



蔡程昱眼珠子转两圈,“赌就……你先说,说说,赌什么?”



“要不这样,你看,你是正月生的,我是早一年的四月生的,比你大了也近一岁。”张超咽下半只馄饨,“你从来就不肯叫我哥,也没别的便宜能给我占,就赌这个?”



“嗯?为什么是这个?还有那什么,你还想占别的什么?”



这回他却偏头避了话,连带着眼神也闪躲,“咳,就问你赌不赌吧。”



“赌啊,那要是你输了呢?”



“我输了就再不提你奶名儿。”



“行。”蔡程昱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,“成交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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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了家却还要听到张超。



“程昱,李婶晒了些栀子花,你瞧什么时候方便,叫超儿来咱家里坐坐,尝个新鲜。”



饭桌上蔡太太又在念了,超儿,超儿,他并不觉得厌烦,倒有些莫名的醋意,也不知是向着谁。



张超和蔡程昱之好几乎是好得无人不知晓,互相往家里带了两回,都很讨对方家长欢喜,几乎要成结拜兄弟。但现下他俩才打个赌,既成对手,哪有请人吃饭的理!



蔡程昱有时候讨厌张超也是因着这个,他烦死张超了,太熟太亲近,连乳名都知晓,那就成了对付他的有力手段,还会三五不时拿出来调笑他一番,又吃准了他的分寸,永远踩着他生气的边缘却不曾越界,闹起来直叫他意乱心烦。



张超,烦。



“……沪上的栀子就是水灵,到时候切些腊肉,再下竹笋,给俩孩子烧鲜汤补补,热得精气神都蔫了……”



那方还在絮叨,讲得蔡程昱咽了几回口水,佳肴的诱惑实在难以抵挡。终于还是开了口,话音里佯作的不情愿盖不过欣喜,“好吧好吧,我明儿问问他去。——我可保证不了他来不来啊!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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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实上,缘着课本和讲法的不同,他的国文现下只能算差强人意,又气不过课代表高天鹤时时同他怼嘴,早央了张超来给补习了。



“‘未结黄金子,先开白玉花。’……这是蒋堂。”



“‘孤姿妍外净,幽馥蜀中寒。’这句呢,是杨万里的。”



“栀子比众木,人……”



“人间诚未多!杜甫的嘛。”蔡程昱终于抢到一回白,“那我来考你一个。”



“‘明艳倚娇攒六出,净香乘烈袅孤妍’,这句是谁的?”



“……呃……”张超还真被问住了,小大人模样背起手,眉头皱出小小一个“川字,也撅起嘴——被好友带的。蔡程昱觉着好玩,看他一根筋冥思苦想又有点好笑,伸手就去戳他的脸颊肉。



“这根本就不是课本上的吧!……你干什……”



他说话时转了头,手指刺过来便差了准头,擦过他略显单薄的嘴唇。舌尖也没来得及收回去,扫了半节指腹,蔡程昱这才想起来收手,捏着那一节指头尖儿,心里头鼓点炸如雷霆。不自觉地,脑袋一寸一寸低下去,不自知地,耳后一点一点红起来。



可惜张超没能注意到这些,他正在应付自己上涌的纷乱思绪,潮水卷作漩涡,他几乎快被吞没。



“等考完……等考完我有个事情要同你讲。”



“什么事儿啊?”



“考完再说吧。”



外屋李婶说开饭了,张超先一步窜出去没给他时间追问,迎上蔡家先生太太又是好一通寒暄。蔡程昱跟在后边儿,少有地不抢话来接,只是用力吸溜着鼻子,栀子花鲜汤上桌了,栀子炒笋也上桌了,还有油炸栀子瓣,都好香好香。



他灌了一肺的清鲜, 却又开始咳呛,咳得止不住,咳出一包眼泪花儿来,要再度洇湿手指头尖儿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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考试出分快得很,三两天发下卷来,蔡程昱还是因着国文惜败。他第二个领了分回位置,第一个递给张超瞧,却没收到意料之中的得色或怼嘲。



“——超儿?”



“啊。”张超这才从神游里回魂,接过他的卷子先浏览一通,点了几处红圈,纸页和主人都是一抖,一阵风摇花枝似的脆响。



“你看这儿,这儿,还有这儿,我是不是都同你讲过了……嗯,这儿,你说你能背住我就没问,又是怎么回事?”



蔡程昱蔫嗒嗒垂着头听他训话,像窗口那朵开得太繁复的栀子花。“知道了,我知道了哥。我下回一定改。”



张超的手立时顿在空中。



“你刚刚是叫我什么?”



下课铃不懂看气氛,脆泠泠戳进来很是生硬。先生也不讲了,考卷丢给前排让他散下去,教室里热闹起来。



蔡程昱本没觉得有什么,这一反问却搞得他突然好难为情,舌头不受控,非要逆着人意思讲话。



“没有,没有什么。”



他伸手想拿回试卷,却叫人捉住了手,抽脱不得。张超又贴过来,近到他视野快要失焦,吐息都粘附在他耳际。



“说好的愿赌服输,昱宝可不要反悔。”



“我没!”这下他气性上来了,咬死了不松口,“人南方人都叫哥儿,不如我叫你超哥儿好了。”



“虽说听着像是在叫我姑父养的鹩哥。”



趁着张超还在发愣思索的当儿,他抽开手一溜烟跑远了,心里头却无半分报复的快意。他比谁都知晓,学堂里没有哪块地界能让他躲避自己的心跳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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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履了诺,勉勉强强吧,但张超却食言,自打假期开始就难见人影子,往家里打电话也聊不住,三两句就挂了,再打便多是下人接,好没意思。



“……你当真要去?程昱,那可不是小孩子打闹场合,去就给我规规矩矩的。”



“我知,我知。”



心里头却嘀咕着,若非听得张家也在,谁要赶这种应酬。



把自己裹进西装马甲的全副武装里,金丝边眼镜煞有其事地给他添些斯文老气。镜子里的人似乎比印象里拔高了些,他便本能地沉肩挺胸,成人姿态学了七八分。余下二三是他实在不擅对付脖子上的布条,三角的结歪歪斜斜,只能看个大概。



张超同他不一样,总随着家里出入各种场合,今次也是浅色的格纹马甲,领结打得端正,同色西裤底下一双长腿规规矩矩。甚至也是金丝边儿的眼镜——给他戴却更似精明意味,浅笑答话时狐狸眼眯起来,又得一面桃花,俱是风流。



人模狗样。蔡程昱暗中窥视许久,强压住上扬的嘴角,恶狠狠腹诽他。那人却似又有所觉,同那边叙完话就直直朝他走过来。



“超哥儿——”



这称呼被固定下来,五分调笑三分气他,剩下两分不可言说。张超一哂,咂摸下这话里话外的意思,倒是没驳回去。



“你今儿怎么想着要来?也不知会我,若不是梅姨多嘴问一句我都不得知。”



“你还到处跑,端了吃食就往边角缩去,叫我一通好找。”



他踱过来,略略低头,蔡程昱比他矮一小截儿,却也永不服气,一提就跳起来拍他脑袋。他伸手把人领带松了,又重新绕回去,慢条斯理,同样的步骤出不同的效果,漂亮规整一个结。



许是动作太自然熟稔,或是语气太亲昵无间,再想到近来的疏远,蔡程昱突然觉得心头发涩,像那朵被他误杀在枕边的栀子花,委屈在眼眶积出一包眼泪花儿。



“怎么了蔡蔡。”张超发现了他的异状,从口袋里摸出方巾来递过去,干干净净的白,氤氲着夏夜里栀子的幽馥。“谁叫你委屈了,我替你收拾他去。”



他捏过来却不用,指腹摩挲着柔软布料裹了线的边缘,沉默半晌才应他。



“那你倒是讲,你这一个多月为甚么要躲我?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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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超确实是在躲他。



那日他教蔡程昱背诗,一碗鲜汤下肚,热起来的除了背后还有面颊,却是因着那截手指,那个意外的触碰。彼时夜风回旋撩乱他心绪,他就知晓自己已动了情。



可谁不知道这情何等离经叛道,世人定难容他——至少的至少,蔡程昱能容他吗?他兀自背离了好兄弟的友爱走岔了路,恋慕即背叛,心里头都是纷乱的痛麻。



且在三个月前张先生就同他谈过,这学期后便不再读,送他留洋去学三年。那时他还不认得蔡程昱,自小随家人四处走停的生命习惯了漂泊,不过是又一次的迁徙,不过是一汪海的距离。



谁能知今日他却有了希求的归所,即使挂心之人永不能与他同心,也拉扯胸口至痛,衬得海的那边好远好远,叫他还没启程就先筹算着归期。



张超确实是在躲他,躲那个活泛泛叫他牵肠挂肚的人,妄图躲他的动心,躲开注定的别离。但那些甜味和夕阳都已被记忆揉碎了填进他魂魄里,混成一片一片的纯白,颤巍巍绽开了,一朵柔白的玉荷花。



只得埋怨申城之大,竟难找到一处无栀香的净地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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遂同他摊开了讲。



摊开了一半讲。



蔡程昱先惊后恼,随即有离别的愁绪和恐慌漫上来洇湿了所有。他听他讲三年,轻轻巧巧两个字眼,可他们都才十几岁,才是几个三年的拼凑。他也知人世间诸事无常,更不必提现下时局混乱,其中变数之多。



——这一别就极有可能是永别。



永别。太沉重的音节,坠着他的心往肚里落,肺也被牵扯,窒息感一步一步紧逼。他张了好几下口才发出声音。



“那。那你还回吗?”



“……我不知。”张超选择诚实,最直接把自己心痛剖开,一刀就可将两人中间划断,垂头不敢看他的眼神。“三年这么远,谁知。”



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


“……有样东西,我本想着过些时日给你,许是到你明年生辰,倒也不错。”蔡程昱抿了一口茶水顺气,“原以为时间还多,还有长久,谁知你这就要走。”



“我若说现在给你,你要是不要?”



“要。”



“……你也不问是甚么东西?”



“你给的自然不会差。……至少你不可能害我,我笃信的。”



蔡程昱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,他跳过去揽住他脖颈,奉上自己的唇,一个氲着花茶淡香的吻。




//




回去蔡程昱便病倒,说是那夜在露台上受了风寒,又喝了酒,连着发了好些日子的烧,清醒过来时蔡太太守在他塌边垂泪,万幸他再活过来。他伸手去抚母亲的发髻,魂儿却被窗户外头摄了去。



泠风里水腥气有些重,下过暴雨,院巷里定是一地残花。但那栀子的香却被榨出来,香得更是轰轰烈烈,奋不顾身要往他脑仁儿里钻,要他想起那些日光和饴糖,想起那个冲动决然的吻。



“……娘,超儿呢。”



蔡太太爱怜地把他的手摘下来捧着,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他的手心,听他问话只是叹息。“超儿走了,两日前的渡轮。”



“他也不来同我告个别。”



“他怎没来?”蔡太太又叹一声,“你迷梦里头都叫他,他怎可能不来?但你清醒不过来,他看了也徒是揪心,我就打发他走了。”



他不回话了,嘴里干燥,喉管里黏糊糊缠着病丝,吃力地伸手去够他的杯子。却又是栀子蜂蜜水在他舌尖滚一遭,该讲的不该讲的没能讲的话,全吞落在氤氲的水汽中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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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却是杳无音讯的三年。



张超离时特意记了地址,几封墨迹凝滞的手书里淤情暗转,却都无一例外落得被退返境地,初是失落,反复些次数便也觉出不对来。



托了几层转几层的关系,才打听到蔡家因着生意周转又迁了屋,连带着蔡程昱也退学,就此隐匿在沪上的风声里。隔山隔海再伸不过手,再多的也查不到了。



乱世里同人失散实在太容易。



他只好一门心思扑在课本上,学堂上,那些弯弯绕绕的外文天书上。语言还不纯熟,知识又复杂深奥,块块砖头般的书本齐心扑灭了他初时跳级的妄念。



本生了一等一的好样貌,温润的东方气韵在洋人堆里更是扎眼,却从来不跳舞,不约会,不带人回寓所。从不搭理浪蝶狂蜂,也婉拒各色姑娘的芳心萌动,逐渐便传开了,这是个“木头美人”。



无人知晓木头每个趴在书桌上睡过去的夜晚,都于梦中循那一缕萦绕的栀香。



直至那曾经逼他过海的行轮载着他渡向返程,封僵许久的灵魂才再度得以被海风吹皱,心也似小船悠悠,欲驶向命定的港口。




//




张超上了岸,便四处打听起宿城蔡家的下落,指名点姓要找那位小蔡少爷,不肯说明究竟为了何事,言辞又实是恳切,叫人家不忍心再追问下去。



旧友高天鹤循着信儿来访,寒暄没两句就把他骂一通,骂他义气全无说走就走,国文课代表的嘴皮子还是那么利索,骂着骂着却偏了重点,控诉他好一个负心汉薄情人。



“你以为只有你知他知?当我在旁做瞎子吗?”



“三年你也不肯给个信回来,好狠的心,你知不知程昱一直在等你?”



“他家里要迁,他不肯走,一哭二闹三上吊求蔡先生放他留下来,发狠读书考了大学,为着谁你知道伐?”



“蔡先生初时不情愿的,又劝不动他,气不过给他断了用度,程昱咬牙也不肯从,一个少爷打不动零工,最后被逼到百乐门做卖唱,你知不知?”



“正好明儿他公寓有个小聚,你……”



“停,停下,”张超听得耳旁风声呼啸,被纷至沓来的旧事一桩桩砸到天灵盖上,晕得太不真实,这才找到空当开口。“别这么着急,鹤儿……我还没准备好。”



“你没准备好?你没准备好这么急着找他做甚?!”高天鹤狠狠飞他个白眼,声音愈怼愈尖,“姓张的我告诉你,你明儿要是不去,我决不让蔡蔡见你!我们这朋友,那也没得做了!”



“行,行,…………那你先同我讲,他这三年是怎过来的…………”



夕阳斜斜倚着云头,欲要沉眠。街头巷陌的叫卖声仍不停歇,栀子入夜也不肯睡,恣意要散着芬芳,月色踉跄着跌在青石板路上,许是浓香太甚,吃得醉了。



沪上的夜也醉着,再不愿醒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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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既得了地址,张超自个儿叫了车赶过去。到时见公寓的门大敞着,门童全不在岗,只听房内隐隐透出嬉闹叙话的笑语。薰风自告奋勇给他引路,掠过门边的青叶盆栽打着旋儿催促,碧浪一阵一阵起伏,揉碎了檐隙漏下的日光。



​他抚一把衣褶再踏进去,外间里缭着薄雾,三三两两青年男女早聚起来,讲些时下的新鲜事,或叼着烟卷儿打牌,几文钱垒在烟缸旁落灰。认识的人,熟悉的人,强要他来的人,倒是一个也不见​。



​“超哥儿!”



​里屋却突然传出声中气十足的叫唤。他刚一转头,就见那人已兴冲冲跑到自己身前,衬衣领口因着热敞一粒扣儿,脚底下趿的还是毛绒拖鞋。熟悉得好像旧时光扑到面颊上,但其中又各处不同,他身量已然同他一般高了。



“超哥儿,你来怎不知会我,叫我好找。”​



张超​还是惯常的笑模样,同旧时读书进学堂前一样先给他整整乱翻的衣领子。又或许这笑里更多几分真心实意。



“我自是知道你会来找,便动也没动,怕昱宝找不到,急了要包眼泪花儿的。”​



话是自个儿从喉咙里飞出来的,许是心太迫切,等不及再经过脑。可讲完他就哑了,他才是最不知道的那一个,错失的这三年太长,蔡程昱又经过什么事、遇过什么人,探听得再详细也无从体己。



蔡程昱的热烈一下子敛住,或者说,他还没能端好的假样子这就全垮掉了,层层剥落,坠地,只剩下低着头不看人背影的少年。他们就这样在闹哄哄的房间里拉出一道沉默的裂隙,只填得进爱语,或是栀子的冷香氤氲。



最后张超的肩膀结结实实挨了一拳。



“……张超你会不会讲话!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你怎还叫我奶名儿!”​




//




/若痴缠皆梦/梦如何看破/




/若爱意非空/爱总有结果/




//






“还吃馄饨吗?”



“吃!这回要你请!”



竹挑子又停在栀子丛边,两个人缩在那小马扎上,长腿无处舒展,同对面人岔着摆,随性又亲昵。还是一海碗,两个勺儿,比赛似的舀,并不图饱。



“你先说清楚,你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?”



“不如你先说?”



“我……我不!你说,不然我立马走人。”



“好好好,我说,我说。”



张超理亏,或许是永远亏,总拿他没有办法,无奈举起手作投降状。



“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那回吗,我给你递了颗糖吧。其实先生哪管我神游太虚,我就是单纯觉得你模样好,想给你糖。”



“不得了啊张超,啧啧啧,不得了不得了。”



“你少来——那你呢,你又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呢?”



蔡程昱却不答,自顾自伸出手,掌心摊开,要他搭上来。张超不明所以地照办,却摸到一颗奶糖,软糯甜香从糯米纸里往外钻,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变出来的。



“三年多了,这我哪儿能想得清楚啊——”



他从旁折下一朵栀子,水灵灵的瓣儿,沉郁着未言的幽香。



“——也就依稀记得同你握过手吧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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